鬼市记趣（之三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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淘宝者的乐园

1996年春意阑珊的一个周末，古玩集市二楼灯光昏暗，窗前有个摊位格外引人注目。摊主为妇人，年近半百，身旁有个20出头的青年，二人貌似，该是母子。摊位围了至少10多个人，争先恐后在选购一地的青花碗和影青小器。我闻讯赶到时，仍然摆着一二十件。两只妇人自称洪武年间“圈子莲”的青花碗，国产钴料，看似粗朴，所谓“圈子莲”一挥而就，灵活生动，倒还在妇人脚前，我要了。付款时听出她带江西口音，一问才知竟是九江人。原来那几年筑建“京九铁路”开山辟岭，沿线许多古墓以及深埋土中的各种古瓷等历史遗物时有露面。她说，她们一家人甚至驾着拖拉机沿途收购，故而虽无官窑名品，却“件件都是出土的”。妇人或许见我不像生意中人，且有几分斯文气，似乎多了几分信任。 

      “还有几件，有喜欢的吗？”妇人边说边唤儿子，从另一纸箱搬出货来补充摊位空档，“全在这里了，你挑挑。”

      我发现年轻人取出的一只青瓷盘口壶神韵非凡。其胎为香灰色，坚细紧结；微撇足，平底微内凹；肩上有双系，平放时视觉效果最佳部位对称贴饰一对辟邪兽面辅首，竖耳环目，威风凛凛。虽说釉面附着厚厚的钙、铝等无机盐类灰白色沉淀，开窗处看得出来，其色青灰闪蓝，开细小纹片，施釉不到足，露胎处泥色难尽，却掩饰不住整体形象的灵秀清雅。当年鉴定知识尚欠火候，初步认定，它必为两晋越窑青瓷。

妇人见我喜欢，转头对我说，你先生喜欢，商量商量。“我是花了200元收来的，这样吧，加200元，让给你，半送半卖。”她很认真，伸出四根指头：“真龙泉窑，宋瓷，还嫌贵？”

我再次既惊且喜了。下一个周末，她们母子没有出现，那个摊位的主人是个中年人，永州地区来的。他的摊位无一陶瓷器，铜铁竹木玉，杂件。我找到那里时，正有个老年人在端详左手撮着的一件玉雕，右手抓着竹雕笔筒，老气扑面，雕工也精致，应该是清代的遗物。

“玛瑙的，不值钱，雕的怪里怪气。”老人举举右手抓着的笔筒，又说：“这才是真古董……这样吧，100元高了，20元。”

摊主笑咪咪地说：“老人家，它比你老多了，它才是真古董，你要诚心要，80元！”

老人揺揺头，放下玛瑙雕件，走了。

我捡起那玛瑙雕件，原来是玛瑙蝉，的确怪模怪样，但古韵逼人，包浆亮润，朴拙灵动，雕工精妙，必定不是三两百年的东西，老人出价显然偏低。于是，我还了个50元，摊主一甩头，说：“你是个识货的，成交！”

玛瑙蝉

随着鉴定知识的长进，可资比对的资料亦见的多了，认定“圈子莲”碗为元青花。那只所谓的“西晋越窑青瓷”盘口壶，则必为汝窑或临汝窑之一，但尚需进一步认定。玛瑙雕蝉，则至少是汉以前的老蝉精了！

此后一个周末，我去鬼市虽早，唯有一方齐白石刻寿山闲章引起了我的注意，兽纽，印面为“下里巴人”。数次往返其摊位。奈何翻来覆去的看了这几回，仍然觉得似是而非，不敢贸然掏钱。于是去张培沙的工艺品店，他能篆刻，知印石，同他切磋许久，直至午饭时尚，方才回家。刚刚坐定，儿子气喘吁吁回来了。

“爸爸，我在集市里找了你许久，原来你先走了。”儿子从部队回来不久，他悟性好，喜欢古玩文物，他问我：“我发现一对罐子，很老气，很漂亮，要不要去看看？”

听他一描述，觉得有必要重走集市一遭。于是父子二人跨上单车，飞奔宝南街。那对罐子竟然还在，明明白白的清康（熙）雍（正）时期宝石蓝釉粉彩花蝶罐，行内称之为“大开门”者，正有三两人盯着看，显然犹豫不决。我们父子一人抓起一个，问价付款，兴高彩烈打道回府。尔后我作《打捞岁月》之二，与出版社商榷再三，执意用其作了封面图。因为这对宝石蓝釉粉彩花蝶罐，堪称清代粉彩瓷器之祖！

宝石蓝釉粉彩花蝶罐

集市搬迁到清水塘以后，约莫是1999年前后，一个秋冬之日的凌晨五时许，我亲眼所见，长沙某税务所负责人卢群阳先生买下一对宝石蓝粉彩花蝶罐。

记得那一日，古玩集市的大铁门刚刚敞开，我上得楼来，恰好见着卢群阳先生从商贩手中接过一对蓝釉粉彩花蝶罐。那时节，我们尚不相识，觉得那罐似乎与我的康熙宝石蓝粉彩花蝶罐有些不尽相同，花蝶似乎绘画简约，而且也粗拙了些，但包浆尚好，可能是嘉庆年间所作。想着仔细些比对比对，伸了手去想要过来看看。群阳先生却匆忙扯张废报纸，胡乱裹几裹，快捷地往身后一藏，并不理会笑嬉嬉伸出手的我，管自去与摊主讨价还价。

此后，我花了许多时日研究粉彩花蝶罐，寻访到好几个收藏者，收藏着好几个，但无一可与我的祭蓝粉彩花蝶罐媲美，都是乾隆年以后的东西。

祭蓝粉彩花蝶罐

还记得是个春暖花开日，那个周末格外的晴朗，凌晨四时已经约略可见曙色。俱乐部的大铁门也开的特别的早，赶到鬼市时，地摊已经栉比鳞次。我发现有个摊位上搁着两节黑乎乎的竹板，摊主为让其面目老旧，板上蒙着的灰垢都未抹去。蹲下去细看，竟是晚清书画名家赵之谦亲刻的楷书尺竹联。赵尤精寸楷，竹联即为寸楷“出宰山水县，读书松桂林”，刀笔圆熟精到，百看不厌，当即买下。我得意洋洋，倒背着抓在手上。刚走两步，有人从后面夺下竹联，惊得我猛地回首，原来是墨香斋主人蒋剑高。

竹板

“好好好。”他连说了几个好字，又说：“今天就这件好东西，被你捡走了！”

话虽如此，再转几周，摊位上新进来一位晚到的商贩，他的一只青花小碗引起了我的好奇。小碗为明代中晚期之物，国产料青花，绘的是小儿放风筝，即所谓的婴戏图。每一小儿皆细如枣核，用笔极洒脱，形象尤生动，绕碗一周，煞是有趣。回家路上去了墨香斋，我问蒋剑高，风筝小碗算不算今日集上的好东西。

“少见少见。”蒋剑高素来不苟言笑，这次笑了，他说：“好东西，好东西，换了别人，根本不会想到这是放风筝，难得难得，当然是好东西。”

我眼中的宝物，并非以钱论轻重。1997年梅雨季节，又一个霏霏细雨的周末，天亮时分，集市上遇见青少年时期在省体委运动队的老同事老范，他如今在省体操训练中心任主任。

“老朋友，听说你玩古玩搞出名堂了。”他拍着我的肩膀，说：“也带着我收藏几件好东西唦。”

恰恰我适才放下一套光绪年《盛世危言》，初版，纸板书函完好，有一定的收藏价值。我不收藏古籍，于是領他去买。

“先买这套古籍吧，体会体会古气。”我领着他在那个摊位停住，蹲下身将《盛世危言》递给老范。

正要起来，忽然看见就在放《盛世危言》的地方一侧，有本灰黄色封皮的长条形线装书，封皮是《京报》二字，同治二年二月合订本，也即洪秀全太平天国革命失败的前一年，1862年！隨手翻翻，竟有几份奏折与曾国藩和太平天国有关，立即买下。我好生奇怪，头一回翻看《盛世危言》时，《京报》就在手边，怎么就视而不见呢？老范则买下《盛世危言》，披上雨披，喜滋滋跳上单车，书挂在车头上，走了。我选了个安静处，埋头看《京报》。有人停在我跟前，问我看什么。是张敏，省收藏协会创始人之一，后来我协助他创建了协会的“鉴定委员会”。又有人停在我跟前，是覃小惕，省音像出版公司总编室主任。得知我就在前面旧书摊上淘到了同治二年《京报》，都很惊讶，他们一前一后在那个摊位浏览过的，竟然没有发现到。

《京报》

《京报》乃《邸报》的延续，中国现代扱刊的前身，同治二年二月《京报》合订本，可谓弥足珍贵。

张敏说：“我怎么没有看见？偏偏你发现了？”

“他素来比别人细心，不奇怪。”覃小惕笑着，对张敏说。

正说着，老范急匆匆地来找来了。他说，到家才发现，挂在单车龙头上的《盛世危言》不见了，估计是掉在路上，于是来回跑了两趟，枉然。

《京报》和《盛世危言》的归宿，正应验了那句名俗：是你的就是你的，不是你的，就一定不是你的。

有些东西，别人视为废物，我眼里却是无可替代的宝贝。

那一日是约好了与万志良一同去的。5时左右上到二楼。就在门口，有几个人围着个古玩商贩，帮着他缷下肩上的蛇皮袋，露出几块“青花瓷板”。只一会，围着圏的几个走了，我近前去细看，竟然是曾国茎的刘氏夫人墓志铭，两块四面。我读过一些有关曾国藩和曾国茎的书，知道曾氏夫人乃四川巡抚刘蓉之女，聪慧贤德，但无实物佐证。墓志铭敍述了刘夫人许多贤德之事，如隨军仍携纺车，更鼓声中，纺车唧唧，夜半才停等等……我立即买下。多年后，三湘一家媒体有篇报道，提及曾国茎刘氏天人的贤德，引用的依凭，即我收藏的曾国茎的刘氏夫人墓志铭。后来古玩市场搬迁到清水塘，也是同万志良同行，遇见醴陵人老杨，他的一堆“旧纸片”有人翻却无人买。我蹲下身去细看，竟发现一份道光年间《录副奏折》，涉及当年一件惊动几任知县、几任巡抚、几任总督，直至九门提督，乃至道光皇帝的醴陵闹漕大案。只一问，便知老杨是烈士塔人，是从花桥收来的，我买下了，与曾国茎的刘氏夫人墓志铭一道，2007写进了《打捞岁月──廖文伟古玩丛谈》第一集。2009年，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研究院有人读到了书中《惊天大案浮录》，作了醴陵闹漕大案的论文。尽管作者怀抱琵琶半遮面，不得不在注释中低调承认，正是我的文章，为他们提供了“许多《民国醴陵县志》找不到的”史料。而我的判断则是，作者在网络上（多家网络在连载《打捞岁月──廖文伟古玩丛谈》）读到了《惊天大案浮录》，启发他们写作并充实了他们洋洋洒洒的论文。

曾国茎的刘氏夫人墓志铭

还有一例值得一提。那日天刚蒙蒙亮，古玩集市上有浏阳人扬着手中的一迭纸，大呼“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李白烈士家书”，有几人前去索看，待我赶到，其中一人揭下信封上的邮票高价要走，信却不屑一顾，演绎了一折新版买椟还珠笑谈。我根据信封式样、收发地址、文字笔迹、言词结构、内容表达和老旧程度等，确认家书无疑，15元钱买下了。多年后，中国无线电历史博物馆创建，李白烈士家书被征集进京。

李白烈士家书

1997年夏秋之交，宝南街鬼市搬迁到清水塘，此后又开放了周六周日两天集市，彻底告别了夜半开市的传统。以后又连星期五也挤了进来，鬼市不“鬼”，集市依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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