廖文伟老师：两赴云南淘宝实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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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珍稀古玩遭遇，往往带些传奇色彩，我有过许多这样的遭遇，自然也有许多大小传奇。

这一次的遭遇，发生在丹桂飘香的中秋十月。

老伴多日想去云南走走，2023年10月3日，我们同小儿子夫妻一同首赴丽江。游览丽江古城几日，而后转赴大理，下榻在云兮客栈。他们对游山玩水分外在心，我则留意是否有古玩店可以淘点小玩意。

客栈的女主人是个年轻姑娘，叫王晴，重庆人，外国语学院毕业，只身来丽江创业。我历来敬佩年轻姑娘身处异乡独闯世界，她们要面对的困难，比男青年多得多。她很健谈，一当我问起附近是否有古玩店，稍一沉思，告诉我人民路有个古玩店，店主“留着很长的头发，留着很长的胡子”。“听别人说起过这个人，”她很认真地介绍那人，说：“据说很有些学问，好象是北京哪个艺术院校毕业的，听说40多岁，但我没有见过他。”

于是儿子儿媳領着我，去找那个古玩店。人民路倒不难找，但来来回回的往返了两三次，好不容易才发现夾杂在食品服饰店中极不起眼的那间古玩店时，己是下午4时又30分了。那店却是半掩着门的，灯光昏暗，隐隐约约看见灯光下端坐着个人。

儿媳眼尖，看见那人了，对我说：“爸，长胡子长头发，王晴说的一定就是他，终于找到了。”

我示意大家不要造次，既然人家半掩着门，一定是谢绝入室的，我便站在门口问：“先生，可以进来吗？”那人没有表情，亦未瞧我们一眼，但很清亮地回答说“可以”，我们一家子便鱼贯而入。

店子不大，约莫大几千件大小物件，摆着的，挂着的，错踪复杂地构建成一个小小的历史王国，空气中飘忽着古风旧韵，还真是个道道地地的古玩店。那人果然两尺长发，一尺长須，清癯面容，约莫40多岁，端坐着丝纹不动，脸上毫无表情。我主动攀谈，说是云兮客栈老板知道他，介绍我们来看看。他这才露齿一笑，我就势讨问其姓氏。

他说他叫安南，大家都叫他南哥，然后又说，他还没有开始营业，往日都如此，下午5时开门，白天是不营业的。说完埋头看他手上一件什么东西，不再说话。此时离5时只差一两分钟，南哥仍巍然不动，也不再搭理我们。

我少小离家，也算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了，仍然有些茫然，不知他是欢迎还是不欢迎，只得道声“对不起”，转身，又与家人鱼贯而出。但此后几日，时不时会记起南哥，觉得他有些怪异。

次日游览完几处名胜，我们又满街的找古玩店。发现几家，进去看看，老板竟然也同南哥一样，十分冷淡，与我在长沙古玩店的境遇截然不同。好在并未发现什么中意的东西，自然也不必惊动他们。

正走着，老伴忽然叫住了我们，她指着一个店子叫我们看。店子在五六级石阶之上，店面截然左右两半分开，左边挂满服饰衣装，右边是曲尺形古旧玩物柜台。单就这种布局，便引起了我的兴趣。

拾级而上，只见枱台靠门一头摆满了钱币，纸币，铜钱，我的眼光落在靠墙一角的七八方银锭上，其中一方牌坊锭让我眼睛一亮，其上铭文“官公估冯陈看·陈元昌号·正月纹银”，是典型的云南“记月牌坊锭”。

（  记月牌坊锭 ）

牌坊锭是云南特有的银锭形制，以形似石牌坊而得名，其中分别模压阳文1月至12月的所谓“记月牌坊锭”独树一帜，收藏家们视为奇货。

台湾的载学文先生，数十年如一日研究云南牌坊锭，尤其对“记月牌坊锭”有浓厚兴趣。他认为，“记月牌坊锭”的出现，是票号与兼销银锭的商家之间，为了结算方便而特制的产物。载学文先生认为“牌坊锭”是中国货币史上的传奇，“记月牌坊锭”尤其有研究价值。

我立即请店主取来细察，重量、颜色、包浆、岁月痕迹和蜂窝眼皆无疑问，于是断定其不假。正付款，忽然发现刚才放牌坊锭的空位的一旁有方圆锭，就近些细看，上有阳文“捐输·八年·匠兴隆永”，这不是四川一省特有而珍稀的10两捐输锭吗？存世量极其稀少，比“记月牌坊锭”更难得一见。

我曾经仔细研究过古代捐输制度，2004年6月撰《职方如狗终是祸》，刋发于《收藏界》。那时日，捐输者多使用散碎银两，官家入库，尚需重铸成10两小锭或50两大锭，因是捐输收入，特地铭文“捐输”二字。我收藏有捐输文献二三十件，唯独没有捐输银。

20多个春秋，我一直在寻觅捐输银锭，亦结识有钱币银锭收藏家，也未曾一睹其真容。不意今天竟在大理偶遇，于是立即请店家停止付款，我要改购捐输锭。兴高彩烈地回到客栈，立即招呼王晴欣赏宝物。王晴同我的家人一起围在身边，听我解读捐输银锭的来龙去脉，尤其当我说起它的珍稀程度，大家都兴趣盎然。

（ 捐输银锭 ）

晚饭后与儿子儿媳和老伴聊天，话题自然牵连到放弃“记月牌坊锭”，我引为憾事，心里氧氧的，恨不能立即去将它买回来。只是，出发赴云南时，为防我大手大脚花钱，我们是掐算着带钱的，问儿子尚剩多少钱，他一笑，要我尽管花。我也就无所顾及，于是，次日上午二访古玩店，买回了“记月牌坊锭”。

这一晚，我睡得既踏实又甜美，次日用过早餐，我们折返丽江。儿子夫妻轮流驾车，稳稳当当，我靠在座位上小睡，條忽间又想起那间古玩店。尽顾着高兴，并未认真看看其它几方银锭，尤其是靠墙的一角的那个的大锭，古老香色扑面，一定是300年以上50两的稀有之物，怎么就只顾着高兴，也不请店家取出来看看？只是离大理渐行渐远了，第二天上午便要返回长沙，来不及了。

车到丽江，有些疲乏，饭后便冲杯清茶，看看电视，权当解乏。儿子小两口出去转转，回来时喜形于色。小两口聪慧好学，原本便对古老物件有些兴趣，在我身边多年，耳濡目染，略略懂得些鉴别事项。他们说，小巷子里有个银饰店，竟然摆着三锭银锭，说着便取出手机让我看照片，果然，墙上挂的，柜子里摆的，全是老旧银饰。柜子里的一片银饰中间安安稳稳放着三锭圆锭，其中竟有个贵州10两茶花锭，有个10两碗形地丁锭！茶花锭是贵州特有银锭品种，清代始铸，传世稀少，收藏家视为珍宝。地丁锭则是标准官银中的课税银，亦为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东西。令儿媳分外高兴的，是她仅花100元买了一对彜人耳饰，老气重，情韵深，民族特色典型，是她的第一次淘宝实践。

（ 彜人耳饰 ）

我称赞她悟性好，敢买，而且买对了。上网搜索，网上古玩店成交价竟是1600元。她理所当然地沾沾自喜，咯咯的笑的都傻了，庆贺她的小捡了一漏！我则对茶花锭和地丁锭兴趣浓烈，立即要去看看这个店，无奈时已近午夜，店已打烊。我们的机票是次日上午，本地店铺，素有近10点方才开门营业的习惯，无缘一睹两方银锭真容了……

使用白银货币始自楚国的布币，后有汉代的的白金三品（马、龙、龟），唐宋时期出现银饼、银铤，元代通常用马蹄锭。称所有的银锭为元宝，始自元代，意即大元之宝，乃至元宝之称代代相传。但除二两以上的大锭、小锭和圆锭、方锭（含牌坊锭）之外，一两以下重量的散碎滴珠，相当于今日的硬币，属零钱，是不可以称作元宝的。

古代银锭以两为计量单位，因此俗名又称其为银两。银两，明代中期开始成为主流货币。流传至今的古代银锭，道光以前的已经极其罕见，康乾时期的银锭早已是凤毛麟角。市上多见光绪银锭，只要真锭无疑，铭文清楚，仍受藏家器重。

古代各种类形的银锭，两三年前曾经在收藏界辉煌一时。云南的牌坊锭，甚至被史学界称之为传奇货币，寻获一方都为幸事，价格亦一路走高。一枚清代乾隆年间的50两马鞍形元宝，2011年香港鼎胜国际春拍以728万元落槌。2012年秋拍鼎胜国际一方50两乾隆元宝，以1260元人民币成交。2014年上海香港鼎胜国际春拍，一方乾隆50两元宝，竟以1532元人民币落槌。近几年隨着古玩市场的不景气，古代银锭价格也一路下滑。

收藏古玩，与买卖股票同理，下滑的低价位，恰恰是“吃进”的好机会。真正懂得收藏的人，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。

隨着收藏者日渐一日的増多，古代银锭的存世数量显然会俞来俞稀少，收藏或者投资队伍中，能把握住机会的先知先觉者，理所当然就是最大的赢家。

回到长沙，辗转反侧的想着这些，我竟然几天坐卧不宁。几回回梦中又见“300年以上50两稀有之物”，茶花锭的身影亦时不时浮现在眼前，我决定再赴云南。那天清晨刚刚起床，我宣布要再赴云南，首先便吓了老伴一跳，接着便是儿子儿媳大吃一惊，以为我说着玩。毕竟年已是76岁的古稀之躯，儿子们担心我“马失前蹄”，不放心，商定要小儿媳陪同，即日便动身。

老板见我第三次登门，热情有加，取出大锭让我细看。大锭果然不负所望，氧化宝光熠熠，岁月痕迹灿灿，气韵十分苍古。锭上铭文7组，是“乾隆年顺宁县衙税课伍拾两”等24个文字，表明其为官铸银锭无疑，沉沉甸甸，庄严而稳重（图四）。

（ 大锭 ）

真正到代的乾隆年间50两大锭，今日已经十分稀罕，把在手上，犹如托举着一团凝固的苍茫古气，心中不由而然地生出几分敬畏。店家取出大锭，它伟岸身躯原先遮挡着的靠墙一侧，竟还有一枚10两小锭，同样有氧化宝光熠熠生辉，气韵亦显苍苍古迈，竟是“咸丰十年”库银。

“咸丰十年”，恰恰是太平天国起义运动风起云涌的头一年，此后即大批量铸造方孔圆钱，车运船载，银锭的身影渐渐稀少。再细细看时，大锭的阴影下，还有两个牌坊锭，是“官公估”和“公估”锭，我实实的大喜过望，一并买下。

( “官公估”和“公估”锭 )

前次来丽江，南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热爱历史文化的人，如何会如此的冷漠？我有些不解，晚饭后已是下午7时，在儿媳陪同下，我再访南哥。

小店终于开门，灯光明亮，显然是营业了。见我再次出现在面前，南哥略略有些惊异。我说我来过，他说他记得，然后我浏览他的满满当当的陈列。印象是，虽无惊世骇俗之物，却100%是历史文化的遗存；尽管大部分是民俗文的沉淀，但小小店铺，古韵萦回，撩人心绪。他不像上一次来时冷漠，我也直陈对他的小店的看法。于是我们的交谈渐入佳境，他称我为“文化人加艺术人”，同我合影留念，临别时紧握我的双手，送到店外，说去湖南的话，一定要去看看我。

（ 与南哥合影 ）

我同苏平约定，次日午后来接我回丽江，王晴知道了，执意要请我同进午餐。

午饭后，苏平驾车如约而至，先去大理古玩城，进进出出，终于发现一家店里有两锭牌坊锭。老板温文尔雅，金丝眼镜。他很惊讶，说，才从老挝买回来，懂它的人就来了。原来，云南牌坊锭产生于光绪早年，紧邻云南的柬埔寨、老挝、泰国、越南边民都曾使用过。老板说，一个老挝朋友通报信息，说发现有人藏着这东西，恰恰要去老挝“收货”，当然便将两锭牌坊锭买了回来。我仔细审视了牌坊锭，包浆古旧，水纹自然，有蜂窝眼，没有费多少口舌，两锭牌坊锭易主。

带着刚刚收获的牌坊锭，当日4时左右返回丽江。途中，苏平领我去一家农户看出土陶瓷。他说有四五十件，上海曾有收藏爱好者看过，认为是明代的青花瓷，只是档次不高，不值钱。农户很阔绰，巨形真皮沙发，巨形缅甸花梨茶台，半壁大屏幕彩电，夫妻俩亦硕壮和谐。搬出那瓷来，我立即愕然无语了。原来20年前，我从宝南街古玩集市买到一只青花水草游禽纹小碗，今天，巨形茶台上，竟然一下子摆上来40多只！不同的是，我的绘的是双禽，灰色青花釉，元青花；农户的绘的是单禽，白色釉，明明如月的后来者仿制。记得当日这种元青花小碗出现了两只，捷足先登者买下其中一只点无伤痕的，我发现时，此人正付款，小挂一线的便进了我的独羊居。

我希望买一二只农户家的回去比较，不料农户要价奇高，只好要了张照片，也就作罢。别了农户，日已西斜，赶紧去寻了客栈住下，准备着要去寻那茶花锭和地丁银锭。

茶花锭是贵州特有的银锭，重10两，圆锤形，10瓣或12瓣花口，为清代稀有地方银锭中的一种。茶花锭的另一个特点是锭面盘丝细密，亦有称其为盘丝圆锭的。地丁锭，是雍正皇帝赋税改革“摊丁入亩”的产物，是革除人头税的实物证据，代表着雍正皇帝的政绩，负荷有历史的厚重。次日，在苏平的引导下，找到了儿子夫妻无意间碰到的店铺，购回了茶花锭和地丁锭。

（ 地丁锭 ）

两赴云南，辗转数千公里，是可谓舟车劳顿了，但收获足可谓丰满，我却了无倦意。

有道是无巧不成书，行装甫缷，在“五千年文化公司”任艺术总监时，曾尊称我为老师的陈志伟便来电话，说他发现两方清代银锭，想请我替他看看真伪。

他来了，带来一锭清光绪年湖南某县10两“官铸马蹄银”、一锭“云南牌坊锭”，接到手上立感份量不足，旋即进书房取来电子秤。果然，“云南牌坊锭”尽管大小无异，却只有100克（图十）多一点，真者重量在160克以上；“官铸马蹄银”亦只有260余克，真者在370克上下。显而昜见，两方所谓的银锭，皆为注铜或者镀银的假锭，后世唯利是图者所为。

(   云南牌坊锭  )

陈志伟很是感慨，他说：“看来，收藏古代银锭，同收藏其他东西一样，一定要有知识，丝毫都马虎不得的。”

毋庸置疑，几百年前曾经出入豪门大户，曾经在富人手上迊来送往的金银宝锭，今天吸引着千万收藏爱好者的目光，成为古玩收藏的又一个新的亮点。但就如任何一个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收藏品一样，如何读懂古代银锭的历史文化内涵，如何破译它的古老苍迈的密码，如何识别它是真身还是替身，同样需要平日一点一点积攒知识，才可以厚积而薄发。

陈志伟的感叹，应该是所有收藏爱好者的共同心声。我两赴云南的小小传奇，权当是这种感叹的一个诠释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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